母親節!
Have you wished your mum Happy Mother's Day? I'll comment on this essay later in the day!【明報專訊】昨天母親在電話裏說：「我問了好多學生，他們都寫完論文了，你怎還沒寫完？」這句話聽起來多耳熟！從我小學一年級起母親就好打聽別家孩子的功課進度，每天傍晚，寒假暑假，我總是不勝其煩地被她敦促：「人家功課都寫完了，誰誰誰現在在外面玩呢，你怎還沒寫完？」沒想到如今我念到研究生了，母親照樣有本事打聽到別的研究生的功課進度，十幾年如一日地對我重複她經典的反問句型。
其實她只在「嘮叨」這一事情上比較符合一般人對「母親」形象的定位。我估計，她這樣擺起架子來督促我一下，多半只是覺得好玩而已。在我二十幾歲的人生經歷中，我時常感覺母親不太能夠「進入角色」，有時候她罵我到一半，自己忽然意識到「演」我母親這個角色「演」得太逼真了，心中得意，就會不小心笑場。於是我這個可憐的小孩只好莫名其妙又誠惶誠恐地站在那裏，不知該附和一起笑，還是繼續愁眉苦臉地把「犯錯挨罵」這一戲碼「演」完。
譬如我小時候不想上學，早上就裝肚子疼。母親是醫生，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是裝的，換作其他人可能早就揭穿我好好教育一番了。但她不，她仍然不動聲色地到學校去給我請病假。我抱被子賴在上的幸福之情簡直溢於言表！等她請假回來，和顏悅色地問我：「感覺好點了嗎？好點的話我帶你出去逛街。」我當然馬上就「好」了，從上蹦起來穿好衣服就跟她出門。走到街上，母親會時不時「居心叵測」地提醒我一下：「你看外面都沒有小學生欸。」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種做賊心虛的感覺。
再比如她自己很喜歡看電影，就經常帶我一起去看，也不管我看不看得懂，或者那電影是不是「限制級」。我七八歲時她帶我去看張藝謀的新片《菊豆》，當時就我只覺得那部電影很暗(就像我只記得《紅高粱》很紅)，到後來我長大了才驚訝地發現《菊豆》是部「三級片」。如今輪到我請母親去電影院看戲，遇到是成人電影我尷尬地建議她選別的電影看的時候，母親就會忿忿不平地抗議說：「我以前都沒有不准你看。」
至於我的各種不良生活習慣，母親因為工作繁忙，沒時間跟我長篇大論好言相勸，又因為她的職業天天跟病患打交道，所以就一貫對我直接以各種惡疾相恐嚇：不吃早餐會得膽結石；在外面亂吃東西會得肝炎；飯前不洗手肚子裏會長蛔蟲；飯後馬上運動會得腸梗阻；一邊上廁所一邊看書會得痔瘡；大冷天穿裙子會得風濕性關節炎，風濕性關節炎會引發風濕性心臟病；生活沒有規律會得胃癌；不經常喝水會得腎炎；經常熬夜會得乳腺癌(這條是我上大學以後母親新加上的)。關於我吃東西狼吞虎嚥這個問題，母親倒是講過一個故事：「有次急診來了個小男孩，6歲，跟你一樣大。他媽媽炒菜的時候，別在袖子上的縫衣針掉進菜裏面沒發現，小男孩吃飯吃太快，把縫衣針吞進去，劃破動脈大出血，到醫院已經救不活了。他媽媽當場就瘋了。」母親用三句話就把事件的起因、經過、高潮、結局交代清楚，講的不僅是真實案例，而且給我十分強烈的「代入感」。因此，雖然在我吃的飯菜裏出現縫衣針的機率為零，但是從那以後，這個恐怖的故事被我牢記在心裏將近20年，以至於每次吃飯我都細嚼慢嚥。
母親這樣粗放式把我養大，過程中似乎也沒有出現什麼大問題。她並不是不想緊張密切地關注我的成長，而實在是沒有時間。她和父親任職於兩間不同的公立醫院，忙起來什麼也顧不上。我剛開始獲發家裏房門鑰匙的時候，身高還夠不到門鎖，每次只好請鄰居或者路過的熟人幫忙給我開門。在今日的香港，這樣的案例被鄰居發現也許會報警，而像我家裏這樣的父母有可能被警方以「疏忽照顧兒童罪」檢控。
今天是母親節，到處都在讚美母親。可我一直覺得，在我們社會對「母親」形象的熱情歌誦中，隱藏一個巨大的陰謀。這個陰謀就是把「母親」的角色具體化，神聖化，刻板化，同時社會為她們提供的支援卻非常少。於是像我母親這樣性格浪漫自成風格的女性，或者工作繁忙經常需要加班的女性，在當今社會都有被人們批評，被警方檢控的危險。如果她們不巧又像我母親一樣不喜歡家裏面有個外人，或者經濟上不富裕請不起傭人，那麼在這個親戚們都有各自的生活而鄰里關係冷淡的社會裏，就難免只能自己辭職回家做「全職媽媽」。可是這終究算比較好的出路，因為如果她們無奈要早出晚歸「為口奔馳」，或者她們的僱主在「產假」這一項上牙關緊咬萬般作難，那這些女人就真的連母親也做不起了。畢竟做人母親又不賺錢。
大傳媒對「母親」形象的塑造和宣傳，大體上可以分為「傳統型」與「現代型」兩種。「傳統型」的母親是一個吃苦耐勞，勤儉持家，煮飯煲湯，充滿各種生活智慧的主婦形象(我想說「農婦」又怕得罪人)。這樣的母親也許沒有受過很高的教育，可是懂得很多的道理，經常令調皮的小朋友「慚愧得落下淚來」，而令敏感的小朋友「落下感動的淚水」。至於一個「現代型」的母親，她首先要有性感的身材。今天，在荷李活明星、港台藝人以及碧咸老婆的帶動下，全世界的年輕女性都相信：「生孩子不會影響身材！生幾個也不會影響身材！」如果你因為生育而不再「上鏡」，那是你自己的問題。
社會對於以上這兩種「母親」形象的宣傳，好像都沒有考慮到一個母親除了伺候孩子和取悅丈夫，她還是一個人，一個除了煮飯和減肥，還有其他事情要做，還有其他事情想做的人。但是他們才不管，他們說：「你做得人阿媽，就要似足阿媽個樣。你做得人老婆，就要有本事睇住老公。」
一周前我在一個「新移民婦女論壇」上，聽說了一些不同的母親的故事。譬如有一位母親，為了生計每天要辛苦工作至晚上11、12時才能回家，她的丈夫在髮廊做事，下班時間比她晚，夫妻倆的工資都很微薄，哪一個退下來也不行。可是社區託管服務每晚7時就結束，孩子回到空空的家裏整晚看電視，學習成績自然一塌糊塗。做母親的別說督促孩子做功課，一個星期想給他做一次晚飯都難。學校放暑假就請大陸的阿婆過來照顧，一次阿婆沒看好，小男孩跑出去玩，竟然坐巴士過了海，這位母親不見了孩子都快找瘋了，終於被警察通知去領人。她一見到孩子，還沒來得
及看清楚孩子有沒有磕到碰到，就被警察義正辭嚴地訓斥了半天，她說：「當時只想大哭一頓。」委屈之情可想而知。
寫到這裏，我不禁要問：在我們這個社會裏，什樣的人才有資格做母親？是不是一定要已婚，中產，得閒？如果一個母親無法為子女創造出一個父母雙全，溫馨舒適，像各種電視廣告裏出現的幸福畫面那樣的美好家庭環境，那，拜託請她不要「亂」生BB！可是，為什我們要如此狹隘地定義「家庭」這個概念？難道只有「完美」家庭的女主人才有資格生小孩？
還有，我們除了給「幸福家庭」下了個定義以外，有沒有做什其他的事情幫助它們的形成和穩固？在我們的社會裏，有多少企業機構願意給員工放足產假？又有多少僱主願意切實為員工提供一個可以兼顧家庭的工作環境？
大家不妨來回憶一下小學時那篇十分難寫的作文《我的母親》。你是不是苦思冥想到要交功課的前一晚才胡亂編作了事？那不是因為你拙於文字，而是因為我們平時所見所聞中，作為「母親」可以被稱讚的特質數來數去也只有那幾項，實在是沒什好寫。如果你可以嘗試把你的母親當成一個和你一樣的普通人，那你一定會寫出比我這篇文章開頭更加生動的文字，因為你看到的不是一個母親，而是一個熱愛生活充滿人性的豐富的人。
文﹕王雅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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